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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卷下〉

  姑蘇南園,錢氏廣陵王之舊圃也。老木皆合抱,流水奇石,參錯其間,最為上。王翰林元之為長洲縣宰時,無日不攜客醉飲,嘗有時曰:「他年我若功成後,乞取南園作醉鄉。」今園中大堂,遂以醉鄉名之。大觀末,蔡魯公罷相,欲東還,詔以園賜公,公即戲以詩示親黨云:「八年帷幄竟何為,更賜南園寵退師。堪笑當時王學士,功名未有便吟詩。」

  至和、嘉祐間,場屋舉子為文尚奇澀,讀或不能成句。歐陽文忠公力欲革其弊,既知貢舉,凡文涉雕刻者,皆黜之。時范景仁、王禹玉、梅公儀、韓子華同事,而梅聖俞為參詳官,未引試前,唱酬詩極多。文忠「無譁戰士銜枚勇,下筆春蠶食葉聲」,最為警策。聖俞有「萬蟻戰時春晝永,五星明處夜堂深」,亦為諸公所稱。及放榜,平時有聲,如劉輝輩,皆不預選,士論頗洶洶。未幾,詩傳,遂鬨鬨然,以為主司耽於唱酬,不暇詳考校,旦言以五星自比,而待吾曹為蠶蟻,因造為醜語。自是禮闈不復敢作詩,終元豐末幾三十年。元祐初,雖稍稍為之,要不如前日之盛。然是榜得蘇子瞻為第二人,子由與曾子固皆在選中,亦不可謂不得人矣。

  蘇明允至和間來京師,既為歐陽文忠公所知,其名翕然。韓忠憲諸公皆待以上客。嘗遇重陽,忠憲置酒私第,惟文忠與一二執政,而明允乃以布衣參其間,人以為異禮。席間賦詩,明允有「佳節屢從愁裡過,壯心時傍醉中來」之句,其意氣尤不少衰。明允詩不多見,然精深有味,語不徒發,正類其文。如〈讀易詩〉云:「誰為善相應嫌瘦,後有知音可廢彈。」婉而不迫,哀而不傷,所作自不必多也。

  張先郎中字子野,能為詩及樂府,至老不衰。居錢塘,蘇子瞻作倅時,先年已八十餘,視聽尚精強,家猶畜聲妓,子瞻嘗贈以詩云:「詩人老去鶯鶯在,公子歸來燕燕忙。」蓋全用張氏故事戲之。先和云:「愁似鰥魚知夜永,嬾同蝴蝶為春忙。」極為子瞻所賞。然俚俗多喜傳詠先樂府,遂掩其詩聲,識者皆以為恨云。

  元厚之知荊南,嘗夢至仙府,與三人者聯書名,旁有告之曰:「君三人蓋兄弟也。」覺而思之,莫知所謂。未幾,加入為學士。時韓持國維、楊元素繪先已在院,一日因書奏列名,三人名皆從絞絲,始悟夢中兄弟之意。豈造物以是為戲邪!已而持國、元素皆外補,厚之尹京。後三年,復與元素還職,而鄧文約相繼為直院,則三人之名又皆從絞絲,蓋終始皆同,決非偶然。以此推之,仕宦升沉進退,亦何可以人力計。許大夫選嘗作〈四翰林詩〉記其事,厚之和云:「聯名適似三株樹,傳玩驚看五朵雲。」此亦一時之異也。

  晉、魏間詩,尚未知聲律對偶,然陸雲相謔之詞,所謂「日下荀鳴鶴,雲間陸士龍」者,乃指為的對。至「四海習鑿齒,彌天釋道安」之類不一。乃知此體出於自然,不待沈約而後能也。舊不解「四海」、「彌天」為何等語,因讀梁慧皎《高僧傳》,載鑿齒與道安書云:「夫不終朝而雨六合者,彌天之雲也;宏淵源而潤八極者,四海之流也。」故摘其語以為戲耳。始晉初為佛學者,皆從其師姓,如支遁本姓關,從支謙學,故為支。道安以佛學皆本釋迦為師,請以釋命氏,遂為定制。則釋道安者,亦其姓也。

  詩語固忌用巧太過,然緣情體物,自有天然工妙,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。老杜「細雨魚兒出,微風燕子斜」,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。雨細著水面為漚,魚常上浮而淰,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。燕體輕弱,風猛則不能勝,唯微風乃受以為勢,故又有「輕燕受風斜」之語。至「穿花蛺蝶深深見,點水蜻蜓款款飛」,深深字若無穿字,款款字若無點字,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。然讀之渾然,全似未嘗用力,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。使晚唐諸子為之,便當如「魚躍練波拋玉尺,鶯穿絲柳織金梭」體矣。

  七言難於氣象雄渾,句中有力,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。自老杜「錦江春色來天地,玉壘浮雲變古今」,與「五更鼓角聲悲壯,三峽星河影動搖」等句之後,嘗恨無復繼者。韓退之筆力最為傑出,然每苦意與語俱盡。〈和裴晉公破蔡州回詩〉所謂「將軍舊壓三司貴,相國新兼五等崇」,非不壯也,然意亦盡於此矣。不若劉禹錫〈賀晉公留守東都〉云,「天子旌旗分一半,八方風雨會中州」,語遠而體大也。

  人之材力,信自有限,李翱、皇甫湜皆韓退之高弟,而二人獨不傳其詩,不應散亡無一篇存者,計是非其所長,故不多作耳。退之集中有〈題湜公安園池詩後〉云:「《爾雅》注蟲魚,定非磊落人。」又有「用將濟諸人,捨得業孔、顏」。意若譏其徒為無益,而勸之使不作者。翱見於遠遊聯句,惟「前之詎灼灼,此去信悠悠」。一出之後,遂不復見,亦可知矣。然二人以非所工而不作,愈於不能而強為之,亦可謂善用其短矣。

  元豐既行官制,準唐故事,定宰相上事儀,以御史中丞押百官班,拜於階下,宰相答拜於阼階上。時王禹玉除左僕射,蔡持正右僕射,神宗命即尚書省行之。二人力辭,帝不可,曰:「既以董正治官,不得不正其名分於始,此國體,非為卿設也。」二人乃受命。時元厚之已致仕居吳,以詩賀王禹玉,有「前殿聽宣中禁制,南宮看集外朝班。星辰影落三階下,桃李陰成四海間」之句,時最為盛事。自是相繼入相者,皆不復再講此禮,信不可常行也。

  劉季孫初以左班殿直監饒州酒,王荊公為江東提刑,巡歷至饒,按酒務。始至廳事,見屏間有題小時曰:「呢喃燕子語梁間,底事來驚夢裡閒?說與旁人應不解,扙藜攜酒看芝山。」大稱賞之。問專知官誰所作,以季孫言。即召與之語,嘉歎升車而去,不復問務事。既至傳舍,適郡學生持狀立庭下,請差官攝州學事,公判監酒殿直,一郡大驚,遂知名云。

  舊說徐敬業敗,與駱賓王俱不死,皆去為浮圖以免。賓王居杭州靈隱寺,因續宋之問詩,人始知之,而《新唐書》不載。今宋詩乃見賓王集中,惟題「鷲嶺鬱岧嶢,龍宮隱寂寥」兩句是宋作,自「樓觀滄海日,門聽浙江潮」以後五韻,皆賓王所續。方武后初革命,天下所共疾,敬業與賓王首倡義,則世哀之而為隱藏,理或有之。此詩不知後人因其傳而錄之賓王集邪,或本集固自為賓王作而收之也?然賓王集乃古本,非後人所裒次者,若此詩當時已自錄於集中,則賓王之不死,亦一證也。

  魏、晉間人詩,大抵專工一體,如侍宴從軍之類,故後來相與祖習者,亦但因其所長取之耳。謝靈運〈擬鄴中七子〉與江淹〈雜擬〉是也。梁鍾嶸作《詩品》,皆云某人詩出於某人,亦以此。然論陶淵明乃以為出於應璩,此語不知其所據。應璩詩不多見,惟《文選》載其〈百一詩〉一篇,所謂「下流不可處,君子慎厥初」者,與陶詩了不相類。五臣注引《文章錄》云:「曹爽用事,多違法度,璩作此詩,以刺在位,意若百分有補於一者。」淵明正以脫略世故,超然物外為意,顧區區在位者何足累其心哉?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,而追取一人而模放之,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取競進而爭長者所為,何期此老之淺,蓋嶸之陋也。

  江淹〈擬湯惠休詩〉曰:「日暮碧雲合,佳人殊未來。」古今以為佳句。然謝靈運「圓景早已滿,佳人猶未還」,謝玄暉「春草秋更綠,公子未西歸」,即是此意。嘗怪兩漢間所作騷文,未嘗有新語,直是句句規模屈、宋,但換字不同耳。至晉、宋以後,詩人之詞,其弊亦然。若是雖工,亦何足道!蓋當時祖習共以為然,故未有譏之者耳。

  嵇康〈幽憤詩〉云:「性不傷物,頻致怨憎。惜慚下惠,今愧孫登。」蓋志鍾會之悔也。吾嘗讀《世說》,知康乃魏宗室婿。審如此,雖不忤鍾會,亦安能免死邪!嘗稱阮籍口不臧否人物,以為可師,殊不然。籍雖不臧否人,而作青白眼,亦何以異?籍得全於晉,直是早附司馬師,陰託其庇耳。史言禮法之士,嫉之如讎,賴司馬景王全之。以此而言,籍非附司馬氏,未必能脫禍也。今《文選》載蔣濟〈勸進表〉一篇,乃籍所作,籍忍至此,亦何所不可為!籍著論鄙世俗之士,以為猶虱處乎□中;籍委身於司馬氏,獨非□中乎?觀康尚不屈於鍾會,肯賣魏而附晉乎?世俗但以跡之近似者取之,概以為嵇、阮,我每為之太息也。

  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於沈醉者,此未必意真在於酒。蓋時方艱難,人各懼禍,惟託於醉,可以粗遠世故。蓋自陳平、曹參以來,已用此策。《漢書》記陳平於劉、呂未判之際,日飲醇酒,戲婦人,是豈真好飲邪?曹參雖與此異,然方欲解秦之煩苛,付之清淨,以酒杜人,是亦一術。不然,如蒯通輩無事而獻說者,且將日走其門矣。流傳至嵇、阮、劉伶之徒,遂全欲用此為保身之計。此意惟顏延年知之,故〈五君詠〉云:「劉伶善閉關,懷情滅聞見。韜精日沈飲,誰知非荒宴。」如是,飲者未必劇飲,醉者未必真醉也。後世不知此,凡溺於酒者,往往以嵇、阮為例,濡首腐脅,亦何恨於死邪!

  古今論詩者多矣,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為「初日芙渠」,沈約稱王筠為「彈丸脫手」兩語,最當人意。「初日芙渠」,非人力所能為,而精彩華妙之意,自然見於造化之妙,靈運諸詩,可以當此者亦無幾。「彈丸脫手」,雖是輸寫便利,動無留礙,然其精圓快速,發之在手,筠亦未能盡也。然作詩審到此地,豈復更有餘事。韓退之〈贈張籍〉云:「君詩多態度,靄靄春空雲。」司空圖記戴叔論語云:「詩人之詞,如藍田日暖,良玉生煙。」亦是形似之微妙者,但學者不能味其言耳。

  王介字中甫,衢州人,博學善譏謔。嘗舉制科不中,與王荊公遊,善款曲,然未嘗降意少相下。熙寧初,荊公以翰林學士被召,前此屢召不起,至是始受命。介以詩寄云:「草廬三顧動幽蟄,蕙帳一空生曉寒。」用意帳事,蓋有所諷。荊公得之大笑。他日作詩,有「丈夫出處非無意,猿鶴從來自不知」之句,蓋為介發也。

  詩禁體物語,此學詩者類能言之也。歐陽文忠公守汝陰,嘗與客賦雪於聚星堂,舉此令,往往皆閣筆不能下。然此亦定法,若能者,則出入縱橫,何可拘礙。鄭谷「亂飄僧舍茶煙濕,密灑歌樓酒力微」,非不去體物語,而氣格如此其卑。蘇子瞻「凍合玉樓寒起粟,光搖銀海眩生花」,超然飛動,何害其言玉樓銀海。韓退之兩篇,力欲去此弊,雖冥搜奇譎,亦不免有縞帶銀杯之句。杜子美「暗度南樓月,寒生比渚雲」,初不避雲月字。若「隨風且開葉,帶雨不成花」,則退之兩篇,工殆無以愈也。

  韓魏公初鎮定武時,年纔四十五,德望偉然,中外莫不傾屬。公亦自以天下為己任,御事不憚勤勞。晚作閱古堂,嘗為八詠,其〈疊石〉、〈藥圃〉、〈溝泉〉三篇,卒章云:「主人未有銘功處,日視崔嵬激壯懷,吾心盡欲醫民病,長得憂民病不消。誰知到此幽閒地,多少餘波濟物來。」其意氣所懷,固已見於造次賦詠之間,終成大勳,豈徒言之而已哉!

  五代王仁裕知貢舉,王丞相溥為狀元,時年二十六。後六年,遂相周世宗,猶及本朝以太子太保罷歸班,年纔四十二,前此所未有也。溥初拜相,仁裕猶致仕無恙,嘗以詩賀溥云:「一戰文場拔趙旗,便調金鼎佐無為。白麻驟降恩何極,黃髮初聞喜可知。跋敕案前人到少,築沙堤上馬歸遲。立班始得遙相見,親洽爭如未貴時。」溥在位,每休沐必詣仁裕,從容終日。蓋唐以來,座主門生之禮尤厚。今王丞相將明、霍侍郎端友榜南省奏名時,知舉四人,安樞密處厚、劉尚書彥修,與今鄧樞密子常、范右丞謙叔。我亦忝點檢試卷官。鄧、范不惟及見其登庸,可以繼仁裕,且同在政府,則仁裕所不及也。

〈拾遺〉

王明之懷所愛詩

  王明之,岐公之子,在姑蘇有所愛。比至京師,為公強留之逾時,作詩云:「黃金零落大刀頭,玉箸歸期畫到秋。紅錦寄魚風逆浪,碧簫吹鳳月當樓。伯勞知我經春別,香蠟窺人一夜愁。好去渡江千里夢,滿天梅雨是蘇州。」句甚工。葉廷琯輯自范成大《吳郡志》。

韋蘇州詩

  蘇州詩律深妙,白樂天輩固皆尊稱之,而行事略不見唐史為可恨。以其詩語觀之,其人物亦當高勝不凡。劉禹錫集中有大和六年舉自代一狀,然應物〈溫泉行〉云:「北風慘慘投溫泉,忽憶先皇巡幸年。身騎廄馬引天仗,直至華清列御前。」則嘗逮事天寶間也,不應猶及大和時,蓋別是一人或集之誤。葉廷琯輯自趙與時《賓退錄》。葉廷琯按:《賓退錄》引此條作葉石林《南宮詩話》,似別是一書而佚不傳者,以其同為詩話,附采於此。是錄又引《漁隱叢話》指此條為蔡寬夫語,與時夾注云:《南宮詩話》世誤傳蔡寬夫作,《漁隱》故云。

子雲清自守今日起為官

葉石林曰:「杜工部詩對偶至嚴,而〈送楊六判官〉云:『子雲清自守,今日起為官。』獨不相對。竊意『今日』字當是『令尹』字傳寫之訛耳。」余謂不然。此聯之工,正為假「雲」對「日」,兩句一意,乃詩家活法。若作「令尹」字,則索然無神,夫人能道之矣。且送楊姓人,故用子雲為切題,豈應又泛然用一令尹耶?如「次第尋書札,呼兒檢贈篇」之句,本是假以「第」對「兒」,詩家此類甚多。

葉廷琯輯自宋羅大經《鶴林玉露》。